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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?过宫外长街时,平地骤然起了大风,狂风呼啸席卷天地,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,转眼落了厚厚一层,似送别的挽歌。
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,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,白茫茫连成?了一线,一眼望不?到头。
霍长歌亦在?队列之中,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?杨泽送行?。
她抬头望天,正见这?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,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:“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,草木有灵,竟亦来送别,可见太傅品行?高洁,为?国为?民?,竟感动神灵至斯……”
只?霍长歌晓得,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,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,那桃花——怕不?是他妻女来接他了。
阔别二十余载光阴,一家总归要团聚了。
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,年轻时亦颇有盛名?,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,被贬出京,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,便不?甚与妻女走散,待再寻到妻女时,竟只?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-躏残害的尸骨。
他一介书生?,报仇无门,只?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,悲凉无助。
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,路过之时,顺手将他救下,又与他报了仇,将他一路带回大营,连凤举认出他来,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,允他用尽一身所学,施展平生?抱负,再创一个新家国。
杨泽与霍玄间是恩,与连凤举间是义?,恩恩义?义?这?些年压着他,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。
霍长歌从不?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,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,己所不?欲勿施于人,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,故他才会在?那日崇文馆中,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,而默许了她的言行?。
杨泽棺木下葬时,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《往生?咒》,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?杨泽石碑前,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?黄土所填埋,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,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。
这?位夹在?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,终于自个儿倒在?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,全?了自个儿一个忠义?之名?与全?尸。
这?于连凤举而言,竟是幸事——
何其庆幸啊……
霍长歌眼底的讽刺一晃而过,她在?礼官唱念悼词声中,与众人一起躬身下拜,告别杨泽。
安葬了杨泽,其管家便于府中开了宴,院子里挤满了人,不?少读书人自外地闻讯赶来,也不?入席,只?特地要讨一杯水酒祭奠一祭奠这?位历经新旧两朝的传奇人物。
四下里人声嘈杂,杨府中人忙得脚不?沾地。
连凤举不?便于宫外久留,便着皇子皇女与霍长歌席间留守,自个儿与皇后、太子先行?回转宫中。
北地素有“英雄冢”之名?,亦称“十去九不?回”,霍长歌打小儿吃过的白事丧席,怕比旁人一辈子见到的丧事都多?,不?成?想她入了京都,却仍是要坐在?这?里看?着主人家送往迎来。
待吃完席,脱去一身孝服,别过杨泽管家,几位皇子皇女便欲借机城里头转转去,他们出宫一次甚为?不?易,便不?愿径直回了宫中,尤其连珍,她似乎一瞬起了许多?想瞧瞧宫外广阔天地的心思,多?了许多?探究的好奇心。
霍长歌惦念着霍玄回信,便称夜里腿疼歇不?下,如今正困乏疲惫,想回她燕王府中小憩片刻,不?若众人约个稍后碰头的时辰地点,届时她与众人一道回宫便是。
连珩素来嘴馋,又心系了聚福楼的招牌菜,便道不?若哺时于聚福楼前见了,用过饭再回宫中,正好赶上宫门落钥。
霍长歌应上一声,淡淡笑着与众人一挥手,转身便兀自要走。
她这?几日情绪低沉,竟似失了往日灵动跳脱的性子一般,与谁也不?愿多?说话,与杨泽之间的情谊仿佛看?似远比其他人要深厚得多?。
只?谢昭宁晓得,她心事怕也一层叠一层,事情没那般简单。
霍长歌一走,其余人便也各自带着侍卫原地解散,连珩陪连珍四下里寻些小玩意?儿,连珣牵着连璧买糖吃,连璋沉默杵在?原地抬眸瞥了眼谢昭宁,正欲说话,便见谢昭宁蹙眉凝着霍长歌一道单薄背影,担忧一叹:“二哥先走吧,我送她回府后,便去寻你。”
连璋顿了片刻,方才应一声,若有所思再挑眉睨他一眼,神情虽仍冷冷淡淡,却也未再多?说话,倒是颇体贴抬手一比划,径直将余下的两名?禁军一并带走了,竟是故意?留了谢昭宁与霍长歌独处。
谢昭宁意?外一怔,耳尖便红起来,转身赶紧去追霍长歌。
再过几日便是端午,城里正喧嚣热闹,来往人潮涌动,熙熙攘攘,街上不?少摊贩正挑着竹竿沿街高声叫卖,竹竿上悬各式各样的五彩手绳与香囊,晃得人眼都花了。
霍长歌行?走在?街道正中,时不?时便有小贩凑上前来吆喝一二,她长得娇俏玲珑,虽着一身素色锦衣,衣摆下却暗绣繁复的芍药花纹,行?走间姿态大气端庄,肩不?摇、臂不?晃,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小姐。
霍长歌侧身连连躲过,上了拱桥又下去,便让一个小贩径直堵在?了桥尾:“姑娘瞧瞧我家这?香囊!”
那小贩机灵得很,胆子又大,见她个头儿不?高,便将那竹竿斜杵在?地上,让一排香囊正好垂在?她眼前,笑着道:“我家这?香囊俱是婆娘亲手缝制的,模样还成?双成?对,别家绝对买不?到。”
霍长歌让他堵得下不?了桥,颇烦躁,抬眸正见眼前悬着一对白兔模样的香囊。
那香囊只?半个掌心大小,一公一母两只?小兔并头挤在?一处,公的抱着一根水灵灵的胡萝卜,母的抱着一朵粉色的荷花,荷花芯儿里还缝有一只?小铃铛,模样憨态可掬又活灵活现,尤显绣工精巧别致。
霍长歌忍不?住多?瞧了两下,那小贩便眼明手快,一把将那对香囊从横杆上扯下来,拎住缝在?小兔后背的五彩线,死皮赖脸得硬往霍长歌手里塞,腆脸笑着五指一张,朝她眼前一比划:“五个铜板。”
霍长歌捧着手心里俩香囊,不?由?呆滞一瞬,这?才反应过来竟是被人强买强卖了。
那小贩生?得肤色黝黑粗糙,只?一双眼笑得月牙似的,又黑又清亮,倒也不?惹人生?厌,不?过是为?了生?计脑子活络,人也机灵。
霍长歌垂眸仔细瞧着那香囊,下意?识又忆起她与谢昭宁各自得的那对白兔宫灯,不?由?便怜爱又再捏一捏那小兔脑袋,还能捏出一手药香来,遂也的确心生?欢喜,便不?与他计较,一手往腰封间摸了摸,正要付他铜钱,身后倏得斜斜伸出了一只?五指修长的手来,掌心里正托了铜板,铜板下压着一层薄茧。
霍长歌瞧见那手,便晓得是谁,侧眸果然便见谢昭宁站在?她身后,同着一身素锦衣袍,袍角下绣一只?临水而立的云鹤,清贵端雅。
情愫
谢昭宁见霍长歌瞧来, 面上微微一红,也不说话,只眼神一动, 让那小贩赶紧收了?铜钱走人,方才轻咳一声, 垂眸与霍长歌低声道:“非是要跟着你, 送你回府我便走。”
“怎么, 担心我?”霍长歌揶揄睨他一眼,站在桥上也不急着走了?,低头将那一对?挂绳绞在一处的香囊仔细拆解开,一手拿了?一个,不住轮流打量着,唇角隐约带了?笑?。
方才宴上人多眼杂,她好不容易才按捺住心思没?理他, 他却又眼巴巴得追过来, 讨厌得紧。
“……嗯,”谢昭宁轻应她一声, 难掩关切之意, “你在难过。”
霍长歌闻言笑?意一顿, 抬眸看他,灵动杏眸轻眨间流露出伤怀与?无奈, 还颇委屈似的, 像有许多话要与?他说。
谢昭宁便有些?心疼她这副模样?, 下?意识侧身将她挡在了?身前与?桥之间,隔开背后?川流不息的人潮, 微微躬下?了?腰,在嘈杂闹市之中, 旁若无人得做出一副倾听的姿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