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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昭宁正小心翼翼觑她,眼神似有揣度,闻言腰背一僵瞬间挺直。
“我——”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绝,“我骑马——”
“骑马啊?那正好,你载我一程,不妨事。反正我背疼,走不了。”霍长歌想也不想便拆招,柳眉一蹙,小脸儿秀丽精致越发显得可人疼,招儿却使得颇无赖。
“郡主,男女之大防……”谢昭宁闻言险些心梗,眸中残存的一缕期待此时已散得干净了,垂在身侧的拳握得愈发得紧,又惊又为难,强压着自个儿镇静一息,方才垂眸温声劝她道,“进了宫门,肩舆已是候着了。”
“肩舆?我伤在背上,还不能坐,得趴上面,嚯,”她“嚯”这一声,嚯得整个人古灵精怪又眉目灵动,三两句便驳斥了他,“我这头日进京,见着的人不明就里,还不以为我是山野来的,形貌无状,让陛下一顿板子抽趴的?我丢不起这个脸。”
霍长歌牙尖嘴利,噎得谢昭宁半晌没憋出下一句,她身侧一众宫女太监正紧张,见状一个接一个在那儿手掩住了唇“噗嗤”“噗嗤”地笑,也不避讳谢昭宁,显是知晓他性情温和,不大计较这些。
谢昭宁面色青红交错,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,眼神狐疑又迷惘,跟见了鬼似的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霍长歌,似乎实在难以置信此人原是他自幼敬仰的燕王霍玄的独女?!
霍玄那是何等英明神武,简直是神仙一样的人物,怎教出来的姑娘……
他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,胡闹得还颇有理有据。
谢昭宁心头霎时涌上一股古怪又复杂的情绪来,说不清是难过还是失望。
霍长歌边扶着车辕颇矫情得继续“诶呦诶呦”细着嗓子喊疼,边歪了头追着谢昭宁侧脸瞧过去,便见他果然生气生出了股子风流的模样,心里忍不住想笑。
谢昭宁左眼下颧骨那处红点般的小痣,平日色泽颇淡,不大显,只他若一脸红、一激动,那小痣便越发殷红,衬得他人也生动起来,淡了那一身清峭,多一抹俗世气息,似个红尘过客了。
霍长歌便晓得他是再没别的招儿了。
他前世就是这么个沉静良善的宽和性子,那时年岁比现在要大上许多,气度越显镇静沉稳、内敛持重,不似如今还明朗鲜活些。
霍长歌瞅着他一副有理说不出的憋闷模样,凤眼瞪得滚圆,胸口微微起伏,错愕又迷茫,着实拿她没办法似的。
果然是个老实人……
“你敢在宫门前纵马?”霍长歌只觉她再不出声,保不齐谢昭宁就要将自个儿活活憋死在了宫门前。
“陛下允的,殿前司换防耽搁了,怕误了接郡主的时辰。”谢昭宁闻言认真回她,紧抿着唇,抿得唇线的转折愈发清晰明朗,唇色红润,好一副俊秀少年的模样。
“允的就行,你既能骑马,那我也能坐,总归是一骑,不算逾矩。”霍长歌捂着后腰,连迈腿走个路都故意一瘸一拐,往他战马旁一杵,还先伸手逗了逗弄他战马,逗得那马“啾”一声喷了个响鼻,方才一本正经催促他,语气颇显不耐,“赶紧的,陛下等着呢,若是误了时辰,职责还得你担。”
她面上摆出一副执拗模样,一言不合便抬出了皇帝来,由着性子明晃晃得当众为难谢昭宁。
周遭一水儿宫女太监只瞧热闹也不出声,全是人精过来的,伺候人伺候得久了,比谁都会审时度势:霍长歌这初来乍到的,出身又显贵,性情还未琢磨清楚,却是比这寄人篱下已久的“假三皇子”还需仔细伺候着。
谢昭宁也终于明白,这丁点儿大的小丫头就是拿住了他错处在整他,小心眼儿又颇记仇。
“且不说这是军马。”他无奈长长叹一声,神情一言难尽,低声斥了她一句,几近是明明白白得在提点她,“小郡主,你还未出阁呢。”
他就差说,你还晓得要脸面,那贞洁名声呢?
“是啊。”霍长歌杏眸一挑,歪了歪头,天真俏丽中又带着明显揶揄与隐隐的自傲,居然当着一众人的面,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,竟毫不忌讳得直白回他道,“都指挥使大人,想娶我?”
谢昭宁好悬一口气没呛死。
“现下还不能嫁给你。”霍长歌揪着他马鞍上的络子,倏得莫名笑了,笑得前仰后合,笑声清脆悦耳,像是山里的清泉在“滴答”敲击着玉石,笑得雪夜下,月亮都爬了出来,“你还没行冠礼呢,太小了。”
谢昭宁:“?!!”
一个十三、四岁的丫头居然嫌他小?!
谢昭宁活了十七载,头一回把脸丢在了宫门前,险些一头撅过去,可他又实在不想与她多掰扯,止不住这喜怒无常的小丫头还得再出甚么幺蛾子,只得冷着眉眼扶了那北疆来的金贵郡主上了马,待自个儿也坐在了她身前,还不忘往前又挪了挪,与她堪堪隔出半人的间距,动作颇显嫌弃。
霍长歌没忍住,抿着唇“噗嗤”一声,又笑了。
“殿下,”为首的大太监瞧完好大一出戏,却突然后知后觉敛了笑意皱着眉,仰头踟蹰得与谢昭宁悄声道,“这的确不合规矩。”
“算了,随她性子吧。”谢昭宁人在马背,一勒马缰,只冲那太监心领神会地点了下头,便打马蹿了出去,“出事儿我担。”
那一声散在风里轻飘飘的“我担”,恍然间又将霍长歌似拉回到了前世五年前,她心头不由五味陈杂,连残余的那点儿玩笑意思都淡了。
“想娶我?”
那一瞬脱口而出的是压在她心底最后的隐秘。
谢昭宁那满脸写满莫名其妙的神情,也令她彻底摆正了自个儿今生的位置,她不再是前世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,只是个陌生的远客。
霍长歌如愿坐到了谢昭宁的马背上,伸手想搂他的腰,却又晓得这少年老成的守礼呆子如今也是有些着恼了,只不过压着性子不发罢了,她若再放肆,他虽不会对她做甚么,可会不会把自个儿憋出个内伤来,可就不好说了。
她只老老实实揪着他披风,扽得谢昭宁也不能俯身低头,直挺挺板着腰坐着,让马一路小跑,穿过重重宫门。
前世霍长歌也这么坐过一回,只一回,还是北疆城破那日,谢昭宁将杀至乏力麻木的她从阵前抢出来,丢在马背上。
霍长歌那时连坐骑也累死在了城门前,若不是谢昭宁来早那么一步,她便也要学她爹就此殉城了。
她那时神志也不大清明,以为来救她的,是她爹未散重归的英灵,坐在他身后,憋着泪狠狠抱上去,谢昭宁脊梁瞬间挺直僵硬,也像今日这般模样,她便晓得那不是她父亲。
霍玄的后背虽如他一般宽广,但留给女儿的,永远是最温热柔软的那一块,直到后来,谢昭宁也将最温热柔软的一块后背留给她时,她却不愿再靠着他了。
她喟叹他不曾记得前世过往,不便她当下致歉弥补,却又庆幸他还未受得那样的伤害与苦楚,却是极好的。
霍长歌思绪跑着跑着,那马突然停了,谢昭宁下了马,转头又将手心递给她,头却微微偏着,红着耳尖,一副仍在羞恼不大想搭理她的模样。
霍长歌人还在马上,就闻有人已走了过来,足音轻叩着石板,步履稳健,立在她身前打趣儿说:“呦,昭儿马背上的可就是霍家那小丫头啊?”
霍长歌寻声抬眸,前世死在她手上的南晋开国皇帝连凤举,如今也只四十五六岁,比她爹霍玄清瘦些,还显老,眉间川字纹路深刻,人虽笑着,眼神却锐利如鹰隼,一副时刻都在忖度人心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