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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况……何况如今的云咎,和他千年前的样子实在太像了,像到明曜都感到匪夷所思。她回想起方才素晖离去的眼神,心生异样,决定得找个时机向她问个明白。身旁的云咎见她不答话,因为她当真在因为渡神力的事情自责,于是又伸手将她圈入怀中,那双水濛濛的漆瞳沉沉看着她,鸦羽般的睫毛轻轻翕动,将他衬得温和而柔情:“明曜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或许是因为发热的缘故,此刻云咎身上的冷香越发浓重了一些,明曜挨在他怀中,简直像拥着暖炉探梅,繁乱的思绪游离片刻,她竟也慢慢安定下来。堕神天罚、封印冥沧、招魂反噬,这三座大山一样压在明曜心头的包袱,在此刻的温暖中仿佛也并没有如此紧迫。她伸手环住云咎的腰,将脸埋在他怀中轻声道:“你今日……真的和平时很不一样。”云咎将下巴搁在她头顶,沉默了片刻:“你觉得我怎样更好?”明曜怔了怔,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,因为千年光阴的区隔,云咎在她心中一直是两种泾渭分明的模样,纵然长着同一张脸,但不论是行事还是气质,她都已学会将他们区别开来。也是因此,当云咎方才在她面前落了泪的时候,明曜才会感到如此不敢置信。云咎锢着她的动作格外用力,明曜被他的体温闷得脸颊绯红,扒拉了两下才从他颈边露出脸,她伸手抱住云咎的脖颈,望着他黑润的双眼,心头一软,凑过去亲了亲:“我困了。”云咎怔怔看了她片刻,忽地轻笑起来,环抱着她一起侧躺下来。明曜确定云咎是真的病了,她侧脸贴着他的心口,耳边是过于急促的心跳声,简直像是擂鼓。听着那样的心跳,她本以为他并没有睡着,可过了片刻,明曜一抬头,却看见云咎双眼紧闭,呼吸平缓,哪怕她在他怀中翻了个身,也并没有被吵醒。这种情况,在向来警觉浅眠的执法神身上,是一定不会发生的。明曜心中泛涩,又在云咎身旁赖了一小会儿,才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环在她腰侧的手臂,轻手轻脚地下了床。明曜出了小院后便径直往素晖的屋舍走去。他们的住所离得不算远,但这一路毕竟没有被云咎的神力覆盖,仅仅片刻,当明曜敲响素晖的房门时,便感到那种虚弱的反噬又一次笼罩了她的身体。素晖开门看到她时表情并不惊讶,可当她意识到明曜的身体状况后,脸色却逐渐难看起来:“你……对神力的依赖已经到如此地步了?”她拉着明曜的手往房里走,让她躺在贵妃榻,盖上自己的披风,又从床头取过一个燃着神火的兽骨小炉递给她:“这些日子,融晞已经开始学着控制龙神之力了,这是她用神火做的暖炉,本想等你醒来就给你送去的。”融晞是小龙神的名字,明曜惊讶于她进步之快,又感动她如此关心自己,伸手接过暖炉贴近了自己逐渐冰冷的身体。片刻,明曜总算感觉那种疲惫的寒意消散了一些,她捧着暖炉,有些黯然地垂下眼,许久后才道:“素晖姐姐,我想知道,若云咎继续渡神力给我,会怎么样?”素晖沉默了许久,才慎重道:“他……是如何跟你说的?”明曜将云咎今日突然的变化说与素晖,越说到后面,声音便越发低下去:“素晖姐姐,他这样源源不断地给我神力,是否对自身也有损伤?招魂是我一意孤行之举,如今我不该再让他在我身上白费功夫了。”素晖原本还蹙眉认真想着明曜的话,可听到这儿,她连忙坐直身子摆手道:“你说这话,未免是太小瞧云咎了。他毕竟是执法神,哪怕每时每刻都用神力养着你,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。”“那他今日为何会突然起热?”明曜撑起身,认真地望着素晖,“素晖姐姐,若您还是要替云咎瞒着我,我这次一定……一定……”素晖一惊,知道因为千年前的事情,明曜对她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几分怀疑,于是越发加重了语气道:“这次当真没有瞒你!”明曜细细打量着她的表情,神色却变得有些古怪:“那之前,你摔门而去……又是为了什么?”“这事……你应该直接问他才对,”素晖闻言神色有些古怪,停顿了片刻,才纠结着望向明曜,“你不觉得……自己最近越发依赖他了吗?只要他将神力渡予你,不论他对你说什么,你都会难以自控地顺从于他。”明曜神情有些怔愣,云咎给她输送神力时,其实很少会对她提起什么令她为难的话题,可仅有的几次中……她确实能感到自己更从容直接地给了他答案。明曜问:“所以……我那是怎么了?”“你有没有听说过蔓生咒?”素晖用神力在案几上绘出了一株攀墙而上的藤蔓,她点了点那细嫩的植物,仔细地解释,“藤蔓若要走向高处,得依附于高大的树木或建筑才行。我刚降生的时候,月隐峰很是荒凉,就连草木都十分娇弱,难以生长,于是我创造了蔓生咒,将自己与月隐峰上的灵花灵草捆绑,好让它们随时依附着我的力量存活,并且只要我动用神力,就能够绝对掌控他们的举动。”素晖望向明曜,艰难地开口:“后来云咎因为西崇山没有生灵降生,也曾向我讨教过相关的方法,所以我……把蔓生咒的原理也告诉了她。”明曜缓缓蹙起眉,只听素晖又接着说了下去:“这只是一个养花种草的咒术,我从未在人身上用过,你说他如今起热又性情大变,或许……也跟这件事有关。”她有些愧疚地躲开了明曜的视线,低声解释:“我之前是气急了……我没想到,他竟然会将类似蔓生咒的术法用在你的身上。”明曜不期然得到了这个回答, 捧着暖炉,一时竟不知道该讲些什么。她从未听说过蔓生咒,可按照素晖的描述, 云咎做这件事竟然也算得上是意料之外,情理之中。明曜垂眸抚上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腕——那处也曾被留下过一道咒印,后来……是她逼着云咎将它收回的。明曜如今一想起这事, 便觉得喉咙中又泛起了那种灼痛的涩意,似要直直烧到心底去。当时, 她还不知道招魂究竟会带来多大的反噬,因此并不敢带着云咎的咒印一起涉险, 算得上真正违背了他的意思, 也确实将他伤到了。可如今尘埃落定,当反噬真正来临时,她却……依旧得依靠着云咎的神力勉强度日。素晖见明曜沉默, 神情中却并没有流露出她想象中的抵触和不悦,反倒像是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, 一时生出几分讶然:“明曜, 你不怪他吗?”明曜回过神, 迟疑片刻才理解了素晖的意思,她摇了摇头:“我不怪他。素晖姐姐, 其实不管是千年前还是现在……他都是为我好的。”素晖想起自己方才离开明曜院落时, 云咎抱着她的样子,又回忆起明曜同她说的千年前的事情,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, 终究没把心里话讲出去。其实她觉得, 即便处处为了明曜考虑,可云咎这样孤清的人, 一旦对谁太过在意……反倒不是什么好事。素晖刚冒出这个念头,一阵敲门声却从屋外传来,她将神识送出去一看,笑容就僵在了脸上。她挥袖打开房门,对门外站着的云咎道:“来得好快啊。”云咎并不理睬素晖,兀自走到明曜身旁去牵她的手。明曜望着他送过来的手掌,捧着小龙神送的暖炉,一时有些无所适从——那炉子是由兽骨打磨,又沉又大,若不两只手拢着,她当真担心会将它失手砸坏了。可明曜仅仅这样犹豫了稍息,云咎的眼眶却突然有些红了,他俯身凑近她身侧,用温润沉静的嗓音轻声道:“……对不起。”明曜和旁边沉默看戏的素晖都愣住了,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云咎这是在做什么。他伸手将明曜脸颊的碎发拨到耳后,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:“明曜,我没想用蔓生咒控制你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明曜怔住,这才明白过来,云咎是怕她听说了蔓生咒的事情会难过。云咎才休息了这么一会儿,身上的热度丝毫没有下降,如今紧紧挨着她,身上的热气像是温泉的烟波般,一浪浪地扑到她身上。他垂着眸,薄唇平平地压着,从明曜这个角度望去,是一张带了三分懊丧,七分小心的俊脸。明曜本就不怪他,这一眼望去,心中便更软了几分。“我不怪你,”她摇着头,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火烫的脸颊,然后转头望向坐在桌边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的素晖,问道,“素晖姐姐,你能来看看他究竟……”可没等明曜说完,她整个人便被云咎一把抱了起来,她匆忙揽住差点跌落的暖炉,小心翼翼地将它揣入怀中,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云咎的肩膀:“把我放下来吧,我抱不住暖炉,要跌坏了。”云咎盯着暖炉内跳动的龙神神火看了一会儿,然后将它默不作声地放回了贵妃榻旁的小案上:“别抱着它了。”他顿了顿,轻轻咳了一声,声音又弱了几分:“我是说……双手空着的话,可以揽着我。”素晖在一旁看得嘴角抽抽,心道云咎不过是发了个热,怎么变得如此矫情了!若这算是蔓生咒的副作用的话,那未免也……也太好了吧?!明曜先前只说云咎性情改变,更接近于千年前的样子,可在素晖的印象里,云咎千年前也是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,不过是比现在更单纯好亲近而已。她可从没见过云咎有这般黏人的时候!素晖一边将手中的蛇骨盘得飞快,一边暗自感叹蔓生咒居然还有此等效力,着实让她心动了一霎。若是沈寒遮还……素晖心思七转八绕,想起沈寒遮,情绪又不免有些低落,因此并未注意到,正在她出神之际,云咎已经抱着明曜离开了。一走出房门,明曜便红着脸拍了拍他的手臂,见他没有放自己下来的意思,只好窝在他耳边道:“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?”明曜刚离开不久,云咎其实就已经醒了。蔓生咒使他和明曜之间隐性的联系变得格外密切,不知道是否是这个原因,他迷迷糊糊睡着的那会儿,其实已开始梦到了千年前的其他事。若放在平常,一旦梦到那些旧忆,他决计是很难醒转的。可偏偏明曜一离开院落,体内的神力变如同流沙般飞速消逝,等到她全身发冷地敲开素晖的屋门时,云咎便已经感同身受地从梦境中挣扎而出了。他一边护着明曜,一边将熨帖的神力渡入她的身体,面对明曜的问话,也只是微微垂了眼:“明曜,你以后不能一言不发地跑开。”他真的会控制不住地心慌。明曜沉默下来,将脸埋入他的颈窝,许久之后才道:“你发热……是因为蔓生咒的缘故?”云咎低低应了一声。明曜迟疑了一刹,又道:“那你突然变成了如今这样的……性格……难道也是蔓生咒导致的?”云咎动作微顿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了。他最开始给明曜施蔓生咒,一方面是因为意识到招魂反噬的严重,另一方面,则更是因为看清了明曜跟他讲话时的顾虑。她有太多事压在心里,那种对他欲言又止的神情总如同柔软却密实的丝线,将他缠绕得无处可解。他想要明曜的坦诚和全心全意的信任,可是她却如同一只柔软的螔蝓,轻轻一碰便要躲回脆弱的壳里。因此即使知道这样做并不妥当,他依旧在渡神力给明曜的时候,刻意地用蔓生咒引导了她。他知道自己心底某个见不得光的角落,会很阴暗地,因为明曜毫无反抗之力地依赖他而欣喜。但他却忽略了,这种咒术对他自身的影响,甚至比对明曜的影响要更大一点。他开始能够跟密切与她共情,并且情绪也变得更容易起伏,甚至当他因为亲眼看见明曜千年前落入北冥的执念之时,竟然感到有另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自己要从心脏中钻出来似的。那种感觉……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千年前的梦境中,他看着千年前的自己,意识到他是他,也觉察到他与他的不同。再后来就是发热,当明曜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头之时,云咎才算终于松了口气。属于执法神的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断了,他知道自己总算有个不算突兀的借口,可以让心中那个挣扎欲出的自我在明曜面前展露。这是他卑劣的一点私心,他想去看看……千年前那个对感情更勇敢,也更柔和的自己,究竟和明曜走到了怎样的距离。于是云咎低下头道:“施下蔓生咒之后,我似乎能想起更多从前的事情了。明曜,我现在……和从前很像吗?”他与明曜琥珀般柔美的桃花眸对望,借着神力的引诱,她轻易地回答出了心中所想:“很像……但,我好像还是不太习惯。”云咎问:“为什么不习惯?”明曜道:“神君,若您恢复了从前所有的记忆,应该会发现……我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吧。千年的间隔呢,我从没想过您会变回之前的样子。”她垂下眸,似有什么话想说,但眸色流转,却始终不曾开口。蔓生咒又顺着神力攀上她的身体,云咎不动声色地温声道:“怎么了?”明曜的疑虑很快被温暖的神力消解,她在他耳畔低着头小声道:“我也没想过,您会真的同从前那样……那样地对我好。”云咎瞳孔骤然一缩,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猛地攥住——因为蔓生咒的原因,他清晰地觉察到了明曜在说这句话时的落寞。这次他也沉默了下来,他等着心中那一阵酸楚逐渐消解,也等着那个只属于执法神的,冷静克制的自己逐渐回归。许久之后,他忍着声音中的涩意低声道:“为什么如今的我不会?”明曜思索了很长的时间,蔓生咒的效力依旧没有消散,因此她确实真的只是在思考,而不是举棋不定的犹疑。云咎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,在那种令人心碎的沉默中一点点沉入失望的沼泽,他知道明曜找不到答案了,而这恰然便是最糟糕的回答。她找不到原因,只是不相信。果然,明曜摇了摇头,诚恳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