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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下面的?牛皮纸袋里,只放着一张光盘。用?马克笔记着日期,如今已经模糊了。
她仔细分辨,认出是在?自己住院那段时间。
是许多年前刻录下来的?光盘,费了些力气?才得以播放出来,一开头就是蒋阿姨壮年时标志性的?泼辣嗓音:“真是不得了了,走走,你都?录下来!他们要是敢动手,这就是证据。”边嚷着边挥手,要手持录像机的?人?跟上她的?脚步。
秋沅看到蒋阿姨步伐如虎,气?势强硬地横穿进一片混乱当中。昏暗楼道里,几个身高力壮的?男人?堵在?她家门口,为?首的?正要把兰华往外拉。
蒋阿姨上去就推开那人?的?手臂:“单德正雇你们来的??他亲生女儿还在?医院里躺着!这房子能?说?卖就卖?丧尽天良了,还要把孩子她妈赶走?叫单德正自己出来说?话!”
镜头一转,兰华瑟缩地躲在?一个人?的?身后,目光茫然惊慌如孩童。
秋沅昏迷在?医院的?这段时间里,兰华的?衣容依然非常整净,像是有人?耐心?地帮忙打理着她的?生活。
不知是谁打开了屋里的?灯,挡在?兰华身前的?人?终于浮现面貌。
秋沅并没有想到,会在?这里看到少年时代?的?周恪非。推推搡搡之间,他侧身护住兰华,自己额上生捱了一下锐器,瞬间淌下新红的?血来。
流了好多好多,直遮住绒长的?眼睫,纯黑无底的?眸子。
蒋阿姨马上掏手机:“好孩子,你是秋沅的?朋友吧?你不用?怕,阿姨这就帮你叫救护车……”
他只是说?:“嗯,我不怕。”现场人?声嘈杂,浓烈如滚油遇水。他低低一句话,却清晰地收录进来,隔过漫长岁月,被她听在?耳中,记进心?里。
原来之前蒋阿姨见到周恪非的?时候,并不是错认了人?。
原来在?她不知道的?时候,他一直努力保护着这世界上,一切她所珍视的?东西。
唯独忘了他自己。
那天晚上,周恪非洗漱的?时候,她伸长手臂,从背后抱住他。
他回?过头来,额发沾染上湿汽,向旁侧撩着。秋沅得以看清额角那道长疤,狰狞的?,明确的?,不合时宜地呈现在?这样一张漂亮的?脸上。
她捧着他的?面孔,久久地吻他额头的?疤痕,柔软双唇一寸一寸,揉擦过白润皮肤上坎坷的?突起。嘴里低柔地问他,周恪非,是不是很疼?
周恪非只是不说?话。把头靠在?她怀里,眼神也沉默。
过了很久很久,终于轻轻出声:
“是啊……好疼。”他的?嗓音清润,语态温和,淡在?冬日冷冽的?空气?里,“但是秋秋,没关系。”
无论多么惨烈痛苦的?往昔。到了他嘴里,不过是一句,没关系。
“不能?没关系。”秋沅固执地说?,心?头却濛濛一层浮雾,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说?些什么。手指摸索上去,摩挲他形状美好的?薄嘴唇。
周恪非终于很慢很慢地低下头,浅浅吻在?她手心?里。
初春时节,气?候好转起来,年年和周旖然约他们吃饭。
开了个私密的?小包间,两?个人?才从英国回?来,一脸舟车劳顿后的?疲惫,却又都?难掩兴奋模样,给秋沅和周恪非展示在?当地注册结婚的?文件。
年年没心?没肺地问:“店长你什么时候结婚呀?”
话还没完,被周旖然在?桌子下面轻捏了一下手肘。
两?个人?一起侧目,小心?地去看周恪非。他如今话不多,神态的?变化更少。一径低眉敛目,头颈微垂。
周旖然眼眶泛起肿热,忍不住开口:“哥……你不要再说?没事了。”
他思忖了片刻,“嗯”了一声。
双眼抬起来,轻轻碰触周旖然的?视线:“旖然,我生病了。可能?现在?还没痊愈,但是有在?变好。对我来说?,已经是从前不敢奢望的?事了。”
年年并不很了解始末,听得似懂非懂,转向一旁的?秋沅。
“我和他不需要结婚。”秋沅只是说?,“我们不会再分开了。”
她悄悄去找他的?手,半途中遇到他寻过来的?指尖。
温度逐日升高,白昼愈长,黑夜渐阙。周恪非也一天天在?好转起来,他笑得更多,也更深了,看她的?时候,同时在?用?眼睛和心?。
秋沅会和他趁着微凉的?傍晚出门散步,携手走过那条幽暗的?长河。河边木椅早已换成石凳,他们没有坐上去,只是路过的?时候,不约而同放缓脚步。
往昔的?岁月,泛旧脱色的?画面,一寸一寸,翻浮上来。
一天傍晚,秋沅接蒋容融回?家,周恪非正在?厨房做晚饭。
她手机在?这时响起一通电话,来自警方,于是避到阳台去接。
周芸自首了。
(三十四)
作者有话要说:周恪非到警局做了笔录。他全程谈吐斯文,姿容秀雅,风度一如既往。没人看得出,他才经过严谨缜密的心理评估,结束了在病院的治疗。按照规定,周恪非作为控方证人,不能与周芸的律师接触。但另有旁人找到他,频繁传达周芸碰面的意愿。而周恪非并没有去看守所见她。在秋沅的鼓励下,他花上许久时间,写下一封长信,用的是已然生疏的法语。语言是人格的媒介。讲起中文时,周恪非总是颇受牵绊,遭血缘亲情所累,被爱的名义掌控勾缠,挣不断解不开。而说法语的他仿佛是另一个他,从那些哀切、痛烈,与漫长而极致的不安中剥脱出来,也放下被周芸所教化出的惯性顺从,彻彻底底展露内心最晦暗的幽微之处。他站在异国语言的庇护里,成为一个冷静、客观的,无机质的主体,审视着周芸一生的作为,也检看过去怯懦隐忍的自己。这一场精神审判完全脱离形骸,绵延持续多日,他以笔触在信中质问,控诉,经久地表达从未言说的愤怒和憎恨,托了人转交到看守所里。秋沅并没有问他写了什么,她看不懂,也不感到好奇。周恪非伏案书写的时候,她就陪坐在一旁矮矮的扶手椅上,认真检索资料。周恪非的目光偶然垂落过去,发现都是些抑郁症和危机干预相关的研究。他能感觉到秋沅的身和心,温热而真实,一并在向他靠近。周恪非有时会疑心这是一场美梦。他曾是在风暴中腰断的高树、跌入天脚即将被黑夜掩埋的太阳,是坠落潭湖的飞鸟,翅羽挣扎,双足浸重,在雾水漫溅里越陷越深。即将触底之际,被她打捞起来,擦拭,晾晒,抱在柔软的双手中,烘得温热。枯涸的树裂缝隙里抽长新芽,他的世界正在迎来日出。后来与秋沅一同出庭作证,他终于不可避免地又见到周芸。周恪非全程冷静地陈述,全程并未与周芸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,连目光对视也欠缺。而秋沅与他不同。她的眼目坦诚,直白,视线自有重量,如同一种紧迫的逼视,将周芸遥遥衔住了。在证人席上,她放下准备好的草稿,兀自讲起自己的遭遇,一个字趴着一个字,发声清楚分明。她每说一句,周恪非眉尖的绞拧就更深一分。她似乎已经浑不在意,语态神情都云淡风轻,可他依然在替她感知着酸苦和辛辣,替她在疼。周芸陈词时并不未自己开脱,只是说起她的丈夫常年游离于家庭之外,婚姻已是她完美生活中的重大纰漏,她想要把两个孩子攥在手里,仿佛这样就能重新掌握人生。得到择期宣判的通知后,他们并肩回到育英,去接蒋容融放学。周恪非接过女孩的书包,耐心听着她抱怨学校里的诸多腌臜事。秋沅则走在后面一点的位置,看着他低眉垂目,容色安然。曾经她独自对抗浑风浓雨,电闪雷鸣。她不哭也不闹,对一切都麻木钝然,全凭本能在回应世界的攻击。而周恪非来到她身边,他托着一盏灯,告诉她她也可以流泪,软弱,接纳自己疼痛的知觉。一个休息日的午后,秋沅和周恪非在厨房忙碌。她用香料兑了水,洒进一碗五花肉糜中。周恪非戴两只手套,专注于捏出一个一个浑圆的丸子,交由秋沅放进热油中炸烧。他扎煞着双手,不时亲亲她的头发。日光温柔,风也缠绵,是最好的一天。忽然听到旁边有人进来,是蒋容融打开厨房的薄门,轻轻咳嗽两声。小女孩时常和年年她们黏在一起,每周末都跑出去,性情日渐开朗起来,话更多了,脸上也总有笑的模样。这天她站在厨房门口,低头抿唇半晌,终于下定决心说,周旖然有事要找他们谈。这一件事,秋沅和周恪非早有预料。后来蒋容融离开家,也就此离开育英,被年年和周旖然收养。她们迁到另一座城市,时常去各地旅行,总是传来照片和视频,画面里蒋容融笑颜明媚,被年年和周旖然搂在中间。蒋容融走后,他们又搬回秋沅曾经的那个住址。纹身店旁边的一室一厅,她和周恪非将各自经年的存款捏合在一起,从苏与南手里将房子买下来,终于有了属于两个人的家。过户那天,苏与南和津西前来探望,笑言这房子狭窄逼仄,做什么都施展不开。而秋沅认真地说,他们不需要大房子,能装得下她和他,就已经远超足够。她的店面不久后开始修缮,周恪非也重新回到公司上班。这里对于他的通勤不算方便,他每天都要提早一小时起床,怕吵醒秋沅,轻手轻脚洗漱穿衣,临走时在她额角落下一吻。周芸宣判之后,周恪非去监狱探望她一次。是周芸主动连发了许多封接见信,从狱中经过审核寄给他,这是探视服刑人员的凭证之一。而周恪非不动声色,一径丢进垃圾桶。直至收到和上一章都会发放红包,谢谢大家支持,再次说声抱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