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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阴如箭矢,日出日落如一如往昔。
然后花开几轮,花谢几轮,月亮尚且有阴晴圆缺,何况人事?
譬如说越来越式微的沈家,越来越被冷落的皇后。彷佛在暮年垂死挣扎的老妪。
婉瑜公主在和亲的途中病故了,沈皇后一蹶不振,虽然仍是端庄淑仪,仔细看去,眸中却已经有了微弱死气。那点子死气只有在看见太子的时候才会划过微弱星亮,彷佛灰烬里的余火,却也是将熄未熄的模样。
宫装丽人含笑看着面前的青衣男子,笑道:「国师,取皇后的一滴指尖血,对您来说,也不是难事吧。」
裴琅看着面前的女人,她妩媚的像是暗夜里的一隻猫,精明而美丽,否则那高高在上的,从来利益为上的帝王也不会将她捧在掌心了。
从一个女人来说,她无疑是诱惑的,将男人的心思把握在掌心。从一个弄权者来说,她也做的不错。
以退为进,从不主动提及名分和索取金银,却让人心甘情愿的将东西奉上。不仅如此,连旁人的都要抢过来。指使着别人去战斗,依靠着帝王的心,凭藉着兄弟的扶持,不动声色的,慢慢的将想要的东西握在掌心。
看似娇媚如花,却又有蛇蝎心肠。那年仅十来岁的小公主,可不就是被这一位活生生的逼至了尽头?
相比较之下,六宫之主的那一位,到底还是比不过这一位的狠毒。或许是出自沈家这样的忠将之家,性子再如何变化,骨子里都留了三分余地的仁厚。
可是就是这点仁厚,註定了永远都要比对方的手段逊色一截。
楣夫人见他发獃,又道:「国师?」
裴琅回过神来,想了想,问:「贵妃娘娘要皇后娘娘的指尖血做什么?」
「做什么你就不必知道了reads;丑颜太子妃。」楣夫人笑靥如花,即便已经是贵妃,却总是得最初的封号。楣夫人,一听就百媚千娇,煞是动人,倒让人忘记了在深宫重重中,娇艷的花朵也带着毒刺。
她说:「如今皇后娘娘是个什么情势,国师也看的清清楚楚。」她指着那窗外夹在在两颗树中的一株藤草,笑道:「这藤草刚刚发芽的时候,是夹在两棵树中间的。不必选择什么,随随便便也能活的很好。可是等它渐渐长大后,个子拔得越高,风雨就越大,得为自己寻个攀爬的处所。」她看向裴琅:「左边一棵树,右边一棵树,它却只能选择一棵树爬。」
「这两棵树占了同一寸地方,争夺的同一块土地,土地就那么多,有一颗树一定会被砍掉。」
「这藤草必须好好抉择,若是攀爬了那株要被砍掉的树,就会被一齐连根拔掉。」楣夫人笑盈盈的看向裴琅:「国师,您觉得那棵藤草,应当怎么选择呢?」
裴琅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外头的两棵树,片刻后才转过头,道:「臣明白了。」
楣夫人满意的笑了。
等裴琅走后,有宫女从后面走出来给她倒茶,一边轻声道:「娘娘,国师真的会去拿皇后的指尖血么?国师和皇后瞧着似乎还不错呢。」
论起交情来,裴琅认识沈妙的时间,比认识楣夫人的时间长久多了。
「国师可是位聪明人。」楣夫人端起茶来抿了一口,笑道:「否则,在公主和亲的时候,也就不会袖手旁观了。况且……他心底有不可告人的心思,他这样『光风霁月』,理智到不允许自己出一丝偏差的人,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。我这是在帮他,他接受还来不及。」
宫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又道:「不过,那和尚说的,能借到皇后的命格给娘娘,是真的么?」
「不管是不是真的,这六宫之主的位置,我都是坐定了。」楣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狠意:「指尖血而已,把她的运气给我,等我皇儿坐稳了这明齐江山,我也会大发慈悲,给他们母子三人烧上纸钱的。」
宫女诺诺,不敢说话了。
沈妙的病有些重了。
傅明才来刚刚看过她,陪她说了一会子话,沈妙想找人问问沈府里近来的情况,才方出院门,却瞧见了裴琅。
裴琅同她见礼,沈妙却很冷淡。
婉瑜和亲一事上,裴琅冷淡的态度教人心凉。好歹他们的交情也有这么多年,好歹婉瑜也曾唤他一声「先生」。而对傅修宜的厌恶,终究是自然而然的转移到了对裴琅的憎恶之上,她连多看一眼裴琅都不想要。
「听闻皇后娘娘病倒,」裴琅递上一个匣子:「这个……或许对娘娘的咳疾有好处。」
沈妙扫了他一眼,将那匣子打开,却是一株药草,莫名的有些眼熟,沈妙拿出来一看,指尖突然一痛,再看时,却是被那药草上的刺给扎破了。血珠顺着指尖流了下来。
白露惊呼一声,就要给她包扎。裴琅却定定的盯着她的指尖,几乎有些木然的道:「这是红袖草,对咳疾有用的。」
沈妙反是笑了,她将那药草往匣子里一扔,合上匣子,还给裴琅,冷淡道:「不必了,这药草本宫曾有过一株,不过最后枯萎了,而且本宫养的那株草,上面可没有带刺。」她话中有话道:「若是不想送礼,便不要送,送的礼上还有此,平白惹人厌恶。国师的东西,本宫也实在消受不起了。还请拿回去吧。」说罢,再也不看裴琅一眼,转身走了。
裴琅紧紧握着手中的匣子,目光复杂的盯着沈妙的背影。她的身子越来越不好了,走两步都要停下歇一阵子。
可是……reads;绅士守则。裴琅看向匣子,人总是要做出一些选择的。即便他在刚刚进入朝堂之事两袖清风,光风霁月,可是朝堂之上,干净清白的人又有多少?坐的越高,越是身不由己,他也无奈,也没有办法。
利和弊清清楚楚的摆在一起,哪一边的树将要被砍,哪一边的树会成为独占整个土地,结局一目了然。
他还有自己的亲人,他要护住自己的亲人,所以交情或是隐秘的心思,都可以搁下了。楣夫人要这指尖血做什么,总归不是什么好事,他这是助纣为虐,他这是雪上加霜。
他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走。
道不同不相为谋,他什么都不能做,他只能……袖手旁观,只能,看着这棵一同努力在深宫之中生长起来的树,倒在泥泞之中。
……
那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。
整个宫殿内,唯有冷宫被烧的灰飞烟灭。其中哀婉的心情,泣血的控诉,临死前的诅咒,深刻的绝望都随着大火烟消云散,残留的只有触目惊心的余烬,还有任人道说的传言。
明齐沈皇后殁了。
在沈家因为叛国满门抄斩后,在太子被废自尽后,在楣夫人被立新后,傅盛为新太子后。孤零零的冷宫夜里突然起火,将那被废的沈皇后一併烧了个灰飞烟灭。
这真是令人唏嘘的一件事。明齐帝王仁慈,念在夫妻往日之恩,未曾因为沈家不忠而让皇后也一併共赴黄泉,饶了她一命,只是打入冷宫,偏偏这女子命里无福,还是死在大火之中。
历史是由胜利者来书写,后宫也是一样。
一朝改朝换代,沈皇后曾生活过的痕迹被掩盖的干干净净。她也无甚遗物,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烧毁了。沈家大房也再无人,真正是子丧族亡的结局。
那新太子的母后李皇后,却一改从前柔婉妩媚的性子,变得有些厉害起来。一心一意扶持自己的兄弟,将傅修宜哄得服服帖帖,朝堂竟然隐隐有被她把持之势态。
倒有些外戚专权的意思了。
也有朝臣隐隐觉察出不对,想要暗中提醒皇帝,可惜还没来得及动作,便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,要么被贬谪,要么被流放。
裴琅冷眼看着一切,心中却是很有几分疲惫了。
沈妙死后的不到短短半年时间,明齐几乎颠倒了天地。他也的确没看错,楣夫人姐弟极有手腕,这明齐江山日后会不会落在楣夫人手里,都很难说。他效忠的是傅修宜,本应该提醒傅修宜的,可是提醒几次无果之后,便也不再提醒了,甚至暗暗有了活该之心。
人心最容易生变的,明君可以变成昏君,忠臣也可以生出异心。
裴琅在每个夜里睡觉的时候,总会被梦里的一双眼睛惊醒。那双眼睛黑白分明,没有眼泪,却比落泪还要让人觉得心中沉重。
那是沈妙的眼睛。
裴琅曾经想,他做的是对的,他顺应了大势所趋,趋利避害,这是本能,也是最好的抉择,可是时间过得越久,越是骗不过自己。
哪里就是大势所趋呢?他明明不愿意沈妙就这么死去的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沈妙生出别的情感?裴琅自己也不知道。他是她广文堂的先生,看着沈妙从一个骄狂的,什么都不知事的娇娇女非要嫁给傅修宜,看着她入了定王府,为了傅修宜学习并不喜欢的东西,变成王妃,变成皇后,又变成废后。
她其实有些蠢,也算不得多聪明,学东西学得慢,却有种让人觉得可怕的固执,在后宫里更是有一些多余的仁厚reads;道破天穹。为了一个人付出的心甘情愿,裴琅有时候觉得沈妙可笑,有时候却又觉得很羡慕傅修宜。
再到后来,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多留意她。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面对沈妙的问题,他教导的都要格外耐心些。
可是裴琅是个聪明人,聪明人不允许自己犯错误。
于是在他察觉到自己愈来愈奇怪的心思后,他决心要阻止这个错误。所以沈妙去秦国做质子的时候,是他提议的。可是五年后,沈妙回来了,他的心思还是没有改变。
他冷眼看着沈妙在后宫里和楣夫人,斗得遍体鳞伤,看她越来越暗淡的目光,看她憔悴的神情。
最后傅修宜问他如何对付沈家后人时,他不假思索的说了四个字。
斩草除根。
斩的是他心里的草,除的是他心里的根。
可他没想到,傅修宜斩草除根,竟是连傅明也一併除了。虎毒尚且不食子,傅修宜却连自己的骨肉都能下得了手。婉瑜尚且还能借口是路途中的意外,傅明可只能是傅修宜自己的命令。
裴琅记得沈妙得知傅明死讯后的眼神,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很大,没有眼泪,却凄惨的让人不忍目睹。
那一场大火,烧了三天三夜,却烧的裴琅的后悔之心慢慢迭起。
他去找了普陀寺的主持,问如何消除心中的业障。
主持是个老僧人,看着他摇了摇头:「心病还需心药医。」
世上有没有后悔药?
裴琅求高僧指点,僧人道:「施主之所以频梦故人,因为对人有所亏欠。她在你梦中消散不去,因为有怨气未解。无法往生,亦得不到解脱。」
裴琅惶恐,问可有解决办法。
僧人反问:「将过去的错误拨乱反正,再求一个重来的机会,如果需要施主的生命,施主也愿意?」
裴琅道:「愿意。」
那僧人道:「施主回去吧。」
「为何要回去?」裴琅不解。
「施主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,然而那个机会却是需要等的。」
「那个机会……是指什么机会?」裴琅问。
「施主所欠之人,还有心愿未了。等故人心愿了却之事,施主献出自己的性命,或许有所生机。」僧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,却说:「言尽于此,再多的,贫僧也无法多说了。」
裴琅辞谢了僧人,回到宫中去。
沈妙未了的心愿,是什么呢?
沈妙这一生凄惨伶仃,子丧族亡,她想看到的,大约是仇人下地狱,沈家復清明吧。
有一个重来的机会,但你要等,等不等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