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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光朦胧。有人面对着我「躺」在天花板上。
是一面大镜子。
镜中的我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刚睡醒,反而露出好几天没睡觉的疲态。旅馆装设这种镜子目的应该不是想让客人反省吧?
映照出交欢男女的热情,一边看着自己为自己演出的画面似乎有助兴的效果。但之前做爱的时候完全没注意,也许是因为我总是趴在女人身上。镜子是给躺着的人看的。
昨晚做了五次,丝毫不觉得疲惫,而且还实实在在地睡了一觉,为何会有这样的表情呢?
全身赤裸的女人从「竹林」间隙中鑽出来,拿起桌上的名贵红酒斟了两杯。名贵是名贵,我倒觉得挺难喝,还剩下大半瓶喝不完。
奢华的汽车旅馆内有各式各样主题,这一间是乡野风情,因此在卧房和浴室之间摆置了一排塑胶「竹林」,房间墙上还贴了红砖壁纸,浴室里放了口大瓦缸。感觉太做作了,毕竟瓦缸旁边就是一座大型的按摩浴缸。
为甚么不放个乡下人用的木製浴桶呢?房里也不要放圆形的弹簧床,改成榻榻米和蚊帐,这样不是更有乡野情调?不喜欢这种做事做一半的感觉。
裸体女人把酒送到我面前,我摇头。
这女人已经交往快四个月了,热情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娇羞感退尽,在床上愈来愈狂野。其实她已经三十岁了,是个有夫之妇。刚认识的时候不觉得她有三十岁,初次脱掉她的胸罩时还害羞地抱住胸口,嚷嚷着要关灯,直到第二天早上看到卸妆后的脸才明白自己犯了通姦罪。
我倒不是甚么守法公民,别人的太太也另有一番滋味。不过缘分总是限量的,我很清楚自己与这女人的缘分已经快到尽头了。
她一口喝光杯中的酒,几滴红酒顺着嘴角滴在胸前,然后滑进乳沟里。她用与年龄不相称的动作跳上床,挤在我身边一付意犹未尽的模样。我撇过头去点了根菸。
「我刚洗过澡。」音调十分黏腻,肢体语言诉说着幸福。
「还想要吗?」我淡淡地说。
「等一下吧,想跟你聊聊天。」
我并不是不爱说话,只是不晓得该跟这个女人聊甚么,除了肉体服务之外的事都提不起劲。我扭开床头灯,翻开书阅读起来。女人轻轻抚弄着我的下体,大概想把注意力从书本转移到她身上吧?但在开始做爱之前我只想多读几页。
「陪我聊聊天嘛!」
我没理睬。女人一把抢走我手上的书。
「甚么东西这么好看………antuchanics……甚么意思呢?」
我把书抢回来。
「《量子力学概论》,很无聊的东西。」
「无聊你还一直看?」
「因为我无聊啊!」
女人放弃似的翻过身去,想点菸打火机却打不着,显得有些焦躁。我将自己的煤油式打火机递给她。顺着向上喷出的菸雾,她开始自顾自地聊起来──
「昨天就想告诉你了,只是没机会提。其实,我已经跟他离婚了,上个礼拜的事。」
「他同意把大直的房子送给我,公司股票我也可以保留,但我想卖掉。」
「房子也是。等卖掉房子我们去巴黎玩好不好?如果你喜欢,我们就一直住在巴黎,不回来了。」
「你喜欢巴黎吗?我从小就梦想着有一天能在艾菲尔铁塔上欣赏夕阳,跟心爱的人手牵手走在香榭大道………他以前答应过要带我去,却老是说生意忙抽不出空。幸好他没空,我希望第一次陪我逛巴黎的人是你………」
女人盯着天花板上的镜子,不知是看我还是欣赏自己保养得宜的胴体。她喋喋不休,每个字似乎都听得懂但凑成句子却无法明白其意义,彷彿咒语似的。我拼命想把那些具有催眠效果的咒语逐出脑袋,尽量多塞点量子力学;可惜咒语的侵略性太强,而量子力学又太艰涩。
「你觉得呢?白。」
「你觉得我该不该换一个保险箱?虽然银行经理跟我说没问题………」
「还有,律师说最好去办个公证比较妥当,以免对方出尔反尔………」
「这些事跟我有甚么关係?」
「我离婚跟你无关吗?」
「跟我无关。」
她捻熄了香烟侧身望着我。从烟灰缸发出的鏘鏘声响,不难发现女人的焦虑不安。
「难道你不知道我为甚么离婚?」
「知不知道是另一回事,总之都是你的事。」
「那我跟你是甚么关係?」
我明白她是存心不让我继续看书了。放下书,我也侧身将她抱在怀里。
「说说看,你觉得我和你是甚么关係?」
「恋人唄。」
「是吗?」
「如果你喜欢的话,等我把事情处理完,我们也可以结婚。婚宴就办在中泰宾馆怎么样?虽然对我爸妈有点难交代,但管他的,你喜欢最重要。」
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怀里的热情女人。
「我们呀,不是恋人,充其量只是……伙伴罢了。」
其实想说的是「朋友」,但又怕她误会,误以为是很够朋友的那种朋友。
「伙伴?」她抬眼望着我,想从我的脸上读出真意。
「是的,英文读作pal。请不要摆出这么惊讶的表情,彷彿我们的关係非常深刻似的。你应该明白吧?一开始不明白,都三个多月了也该渐渐明白了。」
「我不明白!甚么伙伴能做这种事?还pal咧!我会把pal的那个含在嘴里吗?真过分!」
「heypal,whateveryouck,i&039;ok,但我的确只把你当个pal。你要翻译成『玩伴』我也没意见。至于你离婚卖房子甚么的请你和律师或会计师讨论,一直说那些不觉得闷吗?pal都快变成pall了。」
嘴里说着无情的话,却一边抚摸她肿胀的乳房,让她在肉体的舒畅与心理的不舒畅之间徘徊。过了一会儿,她推开我的手。
「黎少白,你爱过我吗?」女人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。
「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耶!」
「有甚么困难,我现在就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,我爱你。」
「哈,你要怎么说都行啦!不过呢,爱这玩意儿是很抽象的,一言难尽。」
「是吗?你这么年轻就懂爱了?」
我转身躺回原先的位置,心里思量着要不要现在就走?还是再做一次?厚得像地毯似的窗帘,严严实实地遮住整个窗子,完全失去了时间感;记得前一晚将手錶扔在沙发上,距离大约三公尺,要不要下床去拿………
「我就是不懂,所以无法像这位大姊一样开口闭口都是爱。前些日子我有个朋友病了,死活不肯去看医生,倒也不是甚么大病,只是伤风,休息几天也就没事了。可她男朋友看不过去啊,硬逼着她出门,大清早就像巡捕房拿人似的押着自己女朋友去医院掛号,之后还照三餐监视她有没有按时服药。那女孩觉得窝心啊!她说这就是爱,因为在乎她才会强迫她。男人用他的专制蛮横表达了爱情,让女孩子感动不已。」
「我将这事儿告诉另一个女性朋友,她的评论却是──那不是爱。侵害他人的自由意志、否定他人独立思考与自我决定,这叫不尊重,只有主人对宠物的爱才会这样表现。男人对女人这样,是在否定女人的人格,将女人『物化』。」
「我倒很想被你物化。」
「你不是她,那人……大概是个女权主义者吧?在她的想法里,当一个人真心爱着对方时是不愿意将对方物化的,尊重对方的意志胜于爱护对方的身体,这才是真正的爱。她认为那个强迫女朋友看医生的男人,显然更重视女朋友的身体健康。而身体是physical,是『物』啊!」
「我还认识一个人,在她的字典里没有爱这个字。她的心像个无底洞,再多的爱扔进去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…………」
想起了一些事,心思渐渐飘远。我知道心思将飘去何处,但还没来得及到达目的地就被身旁的女人唤回。
「你说别人干嘛?我又不在乎别人的爱情是怎么回事。我问的是你──你到底爱不爱我?」
「我只是想强调爱情是很主观的。我认为的爱,你未必觉得那是爱。」
「那么你认为的爱,是怎样呢?」
「就是这样!」
我用力掀开女人身上的被单,翻身压住她。有如自动化的机器一般,她立刻张开大腿。
再次进入她的身体时,听见女人喉咙深处发出畅快的叹息;我正想告诉她爱就是要用做的,却发现她流泪了。
为甚么要哭呢?
男女之间总是一不小心就变得太复杂,而我却不需要那种复杂。
女人的腿紧紧勾住我的腰,欢叫声伴随低落在她脸庞的汗珠,彼此搅拌着体液──快乐就是如此简单,从性的山峦喷发一路流洩到性的大海,爱,只是沿途的美丽风景罢了。
只要不去想太多………
然而最近我似乎也想太多了,连正在做爱的此刻,心思都飘去遥远的地方,飘到民生东路上一栋蓝色的椭圆形大厦。
我在那栋大厦的十三楼f室连续住了两週。
那天,和姜珮在uni从深夜一直喝到天亮。原本打算将她灌醉后带去汽车旅馆,没想到她的酒量居然深不可测,结果醉的人是我。在意识不清的情形下被她带回家去。打从那天起我几乎没有离开她身边一步,直到两週后分手。
「寸步不离」不是夸张的说法。在那间堆满奇怪家具的挑高夹层屋里,我们无时无刻不黏在一起,一起上厕所、一起洗澡、一起做料理、一起上街购物。我们像性成癮症患者似的每天做爱十几次,没日没夜地做;不做爱的时候也互相爱抚着,停不下来;不说话的时候就含弄着对方的身体。过了整整一星期才逐渐冷静下来。
明明是个瘦弱纤细的小女生,精力却完全不输给我这个野战部队退伍的猛男。我们沉溺在深不见底的漩涡中,在飢渴与贪婪之间循环着。不完全是快乐的,更说不上满足,只是一味的迷恋彷彿中邪似的。
打从在一起的第一天,我和她的关係就孕育着恐惧,一天强似一天;伴随着日渐沉沦的迷恋,恐惧也日渐茁壮。
到底恐惧甚么呢?事后再来反省也许并不精确,只能猜想大约是一种对爱情的恐惧吧?惊恐的发现自己可能会爱上她,因此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逃脱。我努力说服自己和她的缘分已尽,缘分是限量的,缘分只有两週的量。
可是………
「不要接近你不瞭解的事物,很危险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