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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发高烧了,起来,去医院。”
郁桃再醒来时,旁边没人,她的衣服依旧整齐。
揉着眼下床,拉开隔断的蓝色帘子,看到周时桉坐在靠墙沙发椅上,正在膝盖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敲着。
见到她出来,举起食指抵在唇前。
郁桃这才看到他右耳上戴着一只小巧的白色无线蓝牙耳机。
他向卫生间的方向指了指,她往里走,洗漱台上摆着一次性洗漱用具。
在镜子前不急不缓地挤着牙膏,送入嘴里,间或听到周时桉应答几声“嗯”。
他忽然出现在身后。
“我帮你和剧组请假了。”
郁桃手一顿,差点喷他一身牙膏沫子。
双肩被周时桉捏住,一推,把她推远了几公分,笑说:“怎么了?”
郁桃把牙膏沫漱干净,从镜子里射出怨愤的目光:“投资人给我请假?那让导演和其他人怎么想啊?”
周时桉目不转睛地接收全部怨气,“那你狠狠罚我吧。”
郁桃用力撕开一次性梳子的包装袋,从头皮往下一刮,卡在了中间,显得头发更乱了。
“我没在开玩笑。”
她嘴角微微往下沉,一字一顿道:“不要用我的职业开玩笑。”
周时桉接过梳子,挑出一小绺梳顺,“别炸毛,我逗你的,我让小离去说的,还特意嘱咐她说清楚病情。再说了,就请了一早上,不会有影响的。”
郁桃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,口腔里都是薄荷的味道,怔怔在洗手台前,视线往哪里转都撞上他近在咫尺的神色。
乱且打结的头发重新变得顺滑,他把下巴搭在肩上,气息喷在她耳根。
一双幽深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从镜子里盯着她。
郁桃慌乱地撇开视线,随口问:“几点了?”
周时桉低头看表,说:“十一点半。”
郁桃跳起来,“十一点半!”
肩才耸起就被摁下去。
“正好吃午饭。”
医院附近没有好餐馆,或者说,按照周时桉的标准,整个晏州都没有好餐馆。
郁桃也没有什么胃口,两人打算用粥对付了事。
病房门被敲响时,她以为是外卖员,周时桉一句“进来吧”后,出现的是李助理,右手上提着一个鼓囊的白色塑料袋。
她惊呼一声:“你从平京打包过来的吗?”
扭头看向周时桉,那眼神仿佛在谴责他过分剥削下属。
周时桉不客气地敲她前额,“楼下买的,再说,从平京飞过来也没那么快。”
李助理把东西放在小桌上,拆开塑料袋,说:“我昨晚和周总一块儿来的。”
郁桃弯下腰,把粥和小菜拿出来,挨个拆开。
听到李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。
“周总,下午叁点飞。”
周时桉应了声“嗯”。
鲜牛肉滑蛋粥,撒上葱花点缀,她拆一个一次性勺,绕着碗沿转一圈,打最边缘的一层。
还是被烫到了。
周时桉从她手里把勺子夺走,推过来一碗豆浆,“烫,先喝这个。”
说着,拿过一个鸡蛋,敲碎蛋壳,仔仔细细剥干净,置在一旁的碗盖上。
郁桃饿得紧,忙着吃东西,眼也不抬,囫囵说:“你昨晚没怎么休息吧?”
周时桉说:“待会儿在飞机上睡。”
车停在剧组附近一个隐秘的小巷,郁桃下车时,瞟到车后箱多出一个黑色行李箱。
“这是要去哪儿?”
周时桉上前一步,把她揽在怀里,温热的怀抱贴上来,“我要去一趟美国,有一段时间没法探班了。”
“哦,行,一路顺风。”
“不爱听这个,说点别的。”
说着低下头,使郁桃不用踮脚,略微偏过身子,就能在他唇边落下吻,“好了吧。”
他回以一个更深的,直到她喘不过气才退开。
放开她之前,埋在她肩颈之间,深深吸了好几口气。
郁桃慢慢低下头,更深地感受他头发接触皮肤传来的刺痒,“临走前你还要吸我精气?”
“你又不怕吸。”
她有旺盛的生命力。
周时桉在太平洋对岸出差,和国内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,郁桃白天泡在片场,全神贯注沉浸在表演中。
到了晚上,眼睛偶尔会不自觉生了根,黏在手机上,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注意力不够集中,让小离把手机拿远,真这么做了,又感到说不出的急,像蚂蚁在五脏六腑里爬,不至于啃腑噬心,但痒是真切的。
时不时要瞄一眼屏幕,若有消息来,电子屏幕上浮现着绿色图标,增添了感官上的愉悦。
若他长时间没有来找,烦闷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就沉重地压来。
郁桃把因心神失控带来的种种不快一股脑算在周时桉头上,勒令他不准主动给自己发消息。
他问:“那你会给我发么?”
郁桃点点头,尽管他看不到,“我有空了,会的。”
于是两人的交流模式变成了郁桃主动给他发消息,通常一天只有两叁条,翻来覆去就是“这场拍完了”“我回酒店了”。
收到她消息时,周时桉这边通常是午夜或清晨,没有及时回复,眼一睁,看到她机械地报告日常,在愉悦中半醒过来。
等他回复过去,那边已经休息了,抓心挠肝的人变成了周时桉。两人的电子消息似乎也有时差,总是对不上。
等待信息被回复的过程,像在梦中漂浮,双脚如何也落不得地,除去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的工作场景,稍微一闲下来,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傻乎乎、紧张的期待中。
当然,在外人看来,他表面上仍旧淡定闲适,内里如何翻江倒海只有自己知道。
在洋洋自得于让郁桃变得像个活人的时候,惊觉自己已经无法从这样的游戏中抽身,如果这场交往仍旧可以称为游戏的话。
要建立起这样可以互相影响的感情纽带,代价是牺牲部分自我控制权,周时桉不以为然,对于习惯掌控一切的人来说,偶尔失控的神魂颠倒滋味过于美妙,这样的牺牲也是畅快的。
他大学本科念的是数学,硕士转商科,数据分析思维印刻入脑中,加之实战了许多年,嗅觉十分灵敏,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异常数值。
郁桃就是一个偏离了正常运算结果的异常数值,他决定暂时置之不理,解决异常值并没有那么容易,直接抛弃这个运算模型也做不到。
一向激进的他第一次使用回避战术,回避思考这段关系可能的走向,感觉不会是什么好结果。
因为过于敏感的直觉,使他在享受这段关系的同时仍感到一丝危险,而在危险中恋爱,仿若行走在剃刀薄刃上,吊桥效应使他加剧了这份爱。
当然,周时桉不会使用“爱”这个字,那太过于正式,他认为“迷恋”一词恰好合适,他承认自己迷恋郁桃。
细究起这迷恋的原因,或许是因为过高的沉默成本——投了太多钱、花了太多时间、占去太多心思,这个劲头就算是拿去做项目,回报必然可观,可投在郁小姐身上,似乎什么都没得到,于是不甘心,拖着耗着也要坚持到有满意回报的那天。
或许是因为他长久行走在孤寂中,偶然在她身上嗅到了故人的气味,便想留住那股熟悉感。
又或许是因为她本人。
周时桉不打算追根溯源找出一个合理正确的解释,他只看过程和结果,原因不重要。
老板最近有些阴晴不定。
第一个察觉不对劲的是李助。
连轴转了叁四天,整个团队都十分疲惫,老板却意外的有激情,拉着叁个部门负责人又开了个小会。
重点是讨论投资银行和承销人的方案。
“会计师事务所和法律顾问已经确定……”
二秘在汇报工作,周时桉微微拱着脊背,十指交迭搭支起下巴,人家发言没结束,他就忍不住去看手机屏幕。
二秘说完,李助关灯、打开投影仪,在幕布上投出策划案,从老板身后时一晃而过时,看到郁小姐的微信界面。
“南汽近叁年的财务数据已经没有问题,只要下半年不掉链子……”
周时桉摁下手机,靠回椅背喝水,攥着空水瓶说:“只要?”
李助立即道:“是我口误,一定。”
老板的脸色不怎么好。
李助继续往下说,幕布上投过叁分之二的页面,一阵刺耳的铃声忽然响起。
这样的场合,只有老板能不静音,李助适时闭上了嘴。
周时桉出去接电话,回来时,眼角眉梢隐约挂上喜色,李助快速讲完剩下几页,环扫办公室疲惫的众人一眼,请示说:“周总,明天一早还要瑞银的人有约。”
周时桉盯着幕布上的黑色字体,手一扫,接腔说:“辛苦了,先撤吧。”
李助和二秘松了一口气,将手边的材料装回文件袋,和其他负责人作鸟兽散。
窗外一片华灯初上,周时桉又开了一瓶水,咕咚往下灌,屏幕边角上提示有几封邮件进来,看了下发信人,才点进去阅览。
李助折返回来,递过来几份文件,顺口提醒他郁小姐的生日是下个月叁号,是否要准备礼物或安排行程。
周时桉坐在大写字台后面,拿起笔埋头签完两页纸,才抬头说:“我过自己的生日都没这么早准备。”
李助扶了扶眼镜,神情似笑非笑。
将走之际,周时桉的声音响起:“机票先订吧,回不回得去另说。”
回国的念头一冒,他本能地觉得离谱,到晏州没有直飞航班,要先落地平京,来回一趟需坐24小时的班机,还要倒时差,成本过高。
这个念头像旋风一样刮过胸腔,周时桉不自觉便以那个日期作为标杆,将大小事务紧赶慢赶排在那天之前。
郁桃的生日那天,他在飞机上睡了全程,实在睡足了,落地前自然而然醒过来。
本来可以白天就到晏州,差遣司机时惊动了周严,周时桉只好先回家述职。
在停车场下车,余光一扫,角落里多停了一辆陌生的轿车,浅蓝色车身,有些张扬,不是周家人会开的。
抬手看表,预估着半小时交代完事。
才进了屋门,转过屏风,一声“时桉”从小客厅那儿飘来,他未顿脚步,一望,方正一块二十平米的中式客厅里坐着不少人。
自己的母亲在沙发中央,膝头摊着一本相册,与宋太太两颗头挨在一起说笑,颇有兴致。
宋思容身子后仰靠着沙发背,扬脸看来,朝他眨了眨眼。
周时桉视线定定落在茶几上新沏的两杯茶,手往风衣口袋揣,面无表情叫人,“伯母。”
宋母笑得温婉:“回来了。”
说着用膝盖轻轻撞了撞女儿,宋思容懒懒地站起身来“迎接”他,手挽进他臂弯。
“瞧瞧,大忙人回来了。”
周时桉嘴角微微抽动,不着痕迹地抽出手,在她后背拍了拍。
室内暖气开得足,他周身冷寒空气未消,淡淡扫视全场,先寒暄,后道歉。
“我先到书房和爷爷打声招呼,伯母随意。”
母亲胡蔓眉毛一拧,巴掌大的杏仁脸,皮肤雪白,虽然难掩松弛痕迹,仍算迟暮的美人,半嗔半责:“这话说的,你岳母在你家,怎会不随意?”
宋母穿着考究,端坐着,掩嘴一笑:“哎呀,思容还没过门,还是伯母。”
宋思容配合地拉下嘴角:“快点出来哦。”
周时桉侧首,低头耳语:“少来。”
胡蔓和宋母相视一笑,这一幕看在两位家长眼中,全当是小情侣正说着浓情蜜意的悄悄话。
周时桉转身,拾级上楼。
步子不缓不急,脑子略略转了转。宋母出现在这,必是先同周家长辈通过气,为他和宋思容的婚约,表面上要问小辈意见,实则多半早已敲下了所谓良辰吉日。
宋思容爱玩,两边人都知道,可大家仍乐见她同他装出亲密样子。
联姻一事,更有势的一方能得到更多包容。
谁不知道真正坐镇周氏的是周老爷子,在宋家眼里,老爷子一天不松口,他也只算个有股份的高级经理人。
宋家是张好牌,主动跳到他掌心,他要不握,他妈第一个骂他不知趣。
转过长廊,周严站在窗影下,摆弄着角落一盆吊兰。看到神思乱飞的周时桉,清咳一声。
日子如沙漏里的沙,一点点地筛着时间,周严鬓角明显的银白提醒他有些日子没来老宅了。
照例先问老爷子身体安康否,周时桉接过精巧的小喷壶,放回原位。
周严的声音平平淡淡,不算热烈,“南汽到美国上市,是你一手推动的,没让周氏注资分毫,要真成了,那就是你的东西。”
这话说得,好像没摘果子就是施恩似的。
周时桉跟着走进书房,止住脚步,语气笃定,仿佛胜券在握,“独立审计结果出来了。”
周严将棋盘摆在茶几上,示意他坐,“我看了,过去叁年的财务数据很不错。”
两个人一白一黑杀将起来。
老爷子新得的一套墨玉棋,白子色如嫩牙,黑子经过去光处理,乌黑透碧,棋罐和盖均由新山玉雕刻而成。
捏在指尖,手感舒适。
周时桉的围棋,是老爷子亲自教的,小子破不了老子的局。
周严掌控着局面,心思活络。
南安汽车交到周时桉手里时,已经是一颗弃子,账上资不抵债,当时他已经打算低价卖出去,没想到竟然能被盘活,甚至做大。
周时桉首先整改财务部门,原来的账烂得没法看,做假账、数据造假家常便饭,整改以后变得规范化许多。
扩大生产规模需要大量资金投入,周时桉拒绝周氏的注资,要去美国上市,他一开始是反对的。
事情硬是做成了一半,就看后边招股情况如何。
落下最后一子,语气和蔼:“你本事不小,我没看走眼。”
周时桉捏得滴水不漏,叁局两败,对手赢得艰难。
“没有财务问题,不用调账,稍微调整过后已经符合上市标准。”
周严语气一转,如同这时节的空气,一片森寒:“思容要接班,你和她的事,也该定下来了,外面的花花草草,没规矩,杂乱无章,该修剪就修剪。”
周时桉眸子如子夜一般漆黑,低下眼帘不语,将棋子捻回棋罐。
和郁桃这事,调子起太高,弄得圈里人人皆知,当时只为投个烟雾弹,把唐家踢出局,换个心腹进来,现在他是假戏真做,想低调,晚了。
上来一趟,就为汇报南汽的事,说完要走,又被楼下绊住。
周时桉坐在宋母和宋思容中间,淡漠地搅着咖啡,眼神黯淡,倦怠。
宋母颇为关切地说:“坐了12小时飞机,很累吧?”
他顺着这话搭腔,累,也是事实。
宋思容看出他的去意,揉揉鼻子,神态惫懒,“妈,能回去了吧,你的好女婿已经见到了。”
胡蔓截下这话,带着东道主的热情说:“屁股都没捂热呢,你们两个都忙,难得两家齐整地聚一聚。”
“你也是,周氏的工作还不够多?还总扑在那汽车公司上,一整个工作狂,结婚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,思容大度才包容,我可要帮她批评批评你。”
后面这句,是对着周时桉说的。
周时桉双目直勾勾,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,心却不知在想什么。
听到“结婚”二字,面上浮现一丝不自然,这么个日子里,他坐在这儿听这些,心忽如其来的虚。
到底还是宋思容找了借口先走,送走宋家母女,他也大步流星走出周宅。
才拉开后座车门,胡蔓女士率先一步跨进去,端坐着,大大一张羊绒披肩罩在脖颈以下的位置,两只戴着帝王绿翡翠的手从披肩下伸出来,搭在膝盖上。
周时桉环扫四周,看到正在角落里等候的司机,颔了颔首,和母亲对上视线,并不跨上车。
先问:“妈,什么事?”
胡蔓身子往他那边探,问候了许多日常情况,诸如身体如何、国外吃得好不好,显然是得了上回的教训,先向儿子展示一番自己的慈母之心。
周时桉手搭在门框上,问:“您要去哪儿?送您一程。”
胡蔓说:“我约了张太太喝下午茶,在国贸,你顺路吗?”
周时桉要出城,去哪儿都不顺路,仍旧先让司机往市中心开。
上了车,看也不看她一眼,闭目养神靠在后座上。
胡蔓的话头拐来拐去,最后还是忍不住落在他的去向上,“听你爸说,你最近很忙,突然回国是为了思容吗?”
他这才想起宋思容的生日也在这个月,月中还是月末,不太清楚。
“宋家的意思呢,是打算正式举行订婚宴,两家虽确定结亲,但到底是口头上的,不作数,还是……”
他锁着眉头,打断她:“我现在没空。”
胡蔓靠着坐垫,压低了声音说:“你就甘心给周时琮做嫁衣?你爷爷指不定就是想把你踢走,好让周时琮钻空子!”
周时桉这才掀起眼皮睨她一眼:“您觉得这些我不知道?”
胡蔓声音有些发颤:“你知道,那你倒是做点什么呀!宋家极满意你这个女婿,你怎么不多走动走动?”
“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回国,不就为那小明星。你要是没钱,看人家跟不跟你!总要分清楚轻重缓急吧?你先和思容订婚结婚,再谈安置小叁!”
周时桉让司机停在国贸路边时,一秒钟没等,胡蔓双脚才踩在马路上,车门“砰”一声关紧,四轮驱动往城外去。
周家人并自己的亲妈越咄咄逼人,他越把郁桃当成避风港。从平京往晏州的两小时路程上,清醒非常,睁着眼在高架桥上出神,一想到目的地有她在,心里便雀跃起来。
中秋快乐